刘小美/摄
小鱼和安沙(中篇小说)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文/王平
南门口是个十字路口,乃老长沙城里最热闹之所在。
再往南,出城了。小鱼年纪小,没出过城,且不提。
往北呢,是黄兴南路,直通北门正街。俗语说,南门到北门,七里又三分。远了,小鱼没去过,也不提。
朝东,是城南路,残存有一段长四百余米的旧城墙。城楼天心阁几经兵火,数度重建,保存尚可。小鱼不感兴趣,也暂且不提。
朝西,则是长两百余米的碧湘街,可抵湘江边上。沿街有各色门面,参差不齐,大多与吃穿用度有关。小菜摊子沿着街道两侧次第延伸开来,是小鱼的妈妈每日来买菜的地方。
小鱼喜欢,便可以说说。早上,是碧湘街最热闹的时分。小鱼跟在妈妈身后东张西望。
炸葱油粑粑的小店门口,人气旺得很。小鱼的妈妈挽着装满菜蔬的竹篮走近,等刚下锅的葱油粑粑炸焦。八岁的小鱼抓着妈妈的衣襟,踮足,有点迫不及待。
旁边,十岁的安沙跟他的姐姐也在等待。小鱼看了安沙一眼,安沙亦看了小鱼一眼。这是今生今世,两个人第一次目光相遇。
炸好的葱油粑粑一个挨一个,排在油锅上方的沥网上。沥网边有根固定在木板上的铁扦,插着厚厚一叠包葱油粑粑的旧报纸片。
待油沥尽,店主先收小鱼的妈妈的钱,一角钱两个。然后麻利地从铁扦上抽出一张纸片,夹住一个葱油粑粑,递给小鱼。再夹一个,递给小鱼的妈妈。
轮到安沙的姐姐了,但她只舍得买一个。店主收了她五分钱,抽出一张纸片,夹了一个递给她。安沙的姐姐转身将葱油粑粑递给安沙。安沙接过,要姐姐咬一口,姐姐便咬了一小口。
姐弟两人一高一矮,她咬一小口,他咬一大口,并肩朝碧湘街西头走去。
小鱼亦翘起手指捏住葱油粑粑,随妈妈一起吃着,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朝东头走去。
两个陌生的细伢子细妹子背道而行,就此错过,再也没看对方一眼。
早晨的阳光从东往西斜斜地照过来,投射在整条碧湘街上。行人的影子很长,交错地移动着,有一种梦幻的感觉。
小古道巷小学原来是一座古庙,叫作南岳行宫。门口有一对石狮子,很威武。庙宇不算大,但占地面积不小。
大殿供奉的是南岳祝融大帝,即传说中的火神,左右两边分别供奉杨四王爷和黄龙大圣,后殿供的观世音。每逢阴历八月,到南岳衡山去朝拜的远方香客,途经长沙,都先要来南岳行宫拜菩萨。燃几炷香,叩几个头,求几个签或者问几个卦。后来政府将大殿后面的几栋平房改为小学,还利用庙前庙后的空坪做了操场。挖了一个跳高跳远用的沙坑,建了一座木制滑梯,竖了两架秋千。哦,还有南竹爬竿。
就这样,大致保留了南岳行宫前面的大殿,其余都是小古道巷小学的地盘了。
大殿后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,左右两厢共有四间教室,三年级以下的班级在这里面上课。有丈余高的帏帐将其与大殿隔开。
一般时日,庙里来的香客不多,甚至有几分冷清。但大殿里的香烛却不能断。每天,由守庙的老尼姑吴婆婆负责更换。吴婆婆来的时候是小尼姑,不知不觉,变成老尼姑了。
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从三年级甲班的窗户里传出来:紫色树,紫色花,开了紫花结紫果,紫果里头有芝麻。
教室里。小鱼站起身,捧着课本领读,一本正经的样子:弟兄七八个,围着柱子坐,大家一分手,衣服就扯破。
五年级乙班的教室。
也是语文课。安沙个子矮小,坐第一排。
班主任段老师,嗜酒。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几乎从未换过。手肘、膝盖与屁股均打着补丁。他一时兴起,居然放下课本,摇头晃脑、唾沫横飞地吟诵起来: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……
坐在第一排的安沙摸了一下脸,不得不朝后一退。他体验过太多溅满脸面,且富含酒精的标点符号。
教室外头,下课铃悠扬地敲响了。
一截尺余长的铁轨,用粗铁丝悬挂在办公室门外走廊的横梁上。校工吴伯伯持一柄小铁锤,神情肃穆地敲着下课铃。那截铁轨因常年被敲击,竟然形成了一处凹痕,且锃亮锃亮,与锈蚀的周边形成强烈的对比。
小鱼跟同班同学巧巧偷偷掀开低垂的帏帐,溜到大殿里去玩。观世音菩萨的供桌前香烟缭绕,烛火摇曳。小鱼跟巧巧将烛泪捏成一个个小烛团,直到温软的烛团变冷变硬。
两个人摊开手掌,互相数着比谁的烛团更多。小鱼说,我有六个。巧巧说,我七个。小鱼说,最大的是我这个。巧巧撇了一下嘴。
红色的小烛团躺在两只小小的掌窝里,很好看。
居高临下的观世音菩萨手持净瓶,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两个细妹子。
操场上,一群高年级男生在骑高马打仗。“骑高马”是男同学很喜欢玩的一种集体游戏,有很强的对抗性。两人为一组合,强壮的那个做马,个头小些的那个则骑在他的肩上,既可双肩骑,亦可单肩骑,随便。一组组人马互相撕扯,拼力将对方拉下马去,谁先把对方拉下去谁就是赢家。
安沙个子虽矮小,但骑在同班同学老武鳖的肩上,很灵活,也很威武。
一组组高马在操场上驰骋,厮杀得难解难分。
上课铃又急促地敲响了。男女学生纷纷跑进各自的教室,操场上顿时变得空旷而安静。
一大群麻雀迅急地掠过操场上空,转瞬消逝在天际。
中华国药局坐落在南门口与黄兴路交叉处。门面高大,上头有好多半浮雕彩绘古代人物,各具形态,其中还有一个骑梅花鹿的白胡子老头。但颜色已然斑驳,显出颓旧的样貌。店名则是立体的颜体字,浑厚,雄劲。
二路公共汽车站刚好在药店门口。这个站台蛮热闹,因为边上是南门口百货商店。乘客们推推搡搡上车下车,马路上的行人与自行车川流不息。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过,或迎面而过,或转身而过。
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与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。
小鱼的爸爸原本是中华国药局的大股东,还开过一间私人诊所。公私合营后,诊所也不让开了,改在药店里做坐堂中医,找他看病的人仍旧不少。每日端坐在药店的一角,翘起指头给人号脉,用毛笔开方子,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。小鱼的妈妈则一直是药剂师,如今仍在柜台上拣药。
下午放学早的话,小鱼喜欢带同学巧巧去药店玩,看老虎标本。
是一只华南虎的标本,装在一个大玻璃柜里头,摆在药店大厅中央,小鱼百看不厌。每次都要隔着玻璃夸张地大叫一声,好尖好尖的牙齿!又对旁边的巧巧说,我爸爸说,这只老虎是打虎队在岳麓山上打的,是虎王,有四百斤重,还把一个打虎队员的手咬断了。
巧巧说,老虎的舌头上有刺,可以把骨头上的肉舔下来!
几位药剂师在曲尺形的柜台里忙进忙出。小鱼的妈妈用戥子称药、分药、包药。最后将单方放在几服药的最上面,用细麻绳绕几绕,再滴溜溜一转,便系好了。动作如行云流水,尤显麻利。
柜台后面,是一大排有无数小抽屉的药柜,呈深棕色,厚厚的包浆,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。每个抽屉里装着一味或者数味中药。屉子有的抽出大半,有的抽出小半,有的闭着,倒也显得错落有致。
小鱼跟巧巧大声念出屉面上一味味的药名:党参、黄芪、枸杞子、天麻、杜仲、三七、当归、何首乌、牛黄、红景天、灵芝、甘草……
念完甘草,小鱼不再念了,抬头看着妈妈。
小鱼的妈妈很烦。她弯腰从柜台里拿出两根未切的甘草,给小鱼和巧巧一人塞一根,说,快点回去快点回去,莫在这里讨嫌。
小鱼跟巧巧一人手里拿根甘草,从中华国药局里走出来。出门,小鱼拿自己那根甘草与巧巧那根比,结果发现自己那根短些。巧巧便有点得意,说,你妈妈对我好些。小鱼不服,再比,说,我这根比你那根粗些!
两个细妹子边走边嚼,肆无忌惮地用牙齿撕扯。嘴角上的甘草汁液,呈好看的淡黄色。
有个细伢子滚着铁环,当啷啷地从马路那头奔跑过来,故意朝她们冲。巧巧赶紧躲到小鱼背后。小鱼抬腿一脚,将铁环踢到马路中间去了。细伢子狼狈地跑去捡拾铁环,小鱼跟巧巧笑得直不起腰。
细伢子便是安沙,他们彼此仍不相识。
小鱼家住在大古道巷一栋老楼房里。这栋楼房本来是他们家的私产,大门边上的砖墙上嵌有一块长条形麻石,上面刻着一排字:陆无虞医师寓私墙私角并无寄缝。
被改造成公房之后,楼下搬进来两户人家,都是劳动人民。他们家便全住在楼上了,但厨房在楼下。为图方便,全家都改在厨房里吃饭,吃完饭上楼。
小鱼的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,砰砰砰砰地在砧板上剁肉馅。
放学的小鱼背着书包飞快地跑上楼梯。
楼上,小鱼的爸爸在屋内躺椅上看一本竖排字的书,抽烟。脚下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。
小鱼的妈妈轻手轻脚,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。小鱼的爸爸欠欠身,说,谢谢。小鱼的妈妈说,政府又要卖公债了。小鱼的爸爸翻了一页书,说,家里还有些存款吧?小鱼的妈妈说,存款不能动了,也不多了。又瞥了一眼烟灰缸边上的飞马牌香烟,说,不抽大前门了?
小鱼的爸爸并不直接回答,却说,那就把黄兴南路的那栋屋子卖掉吧,反正也不打算开诊所了。说罢,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,用力旋了一下。
小鱼的妈妈神色有几许黯然。
小鱼的爸爸看她一眼,说飞马也好,味道燥点而已。
小鱼与哥哥住一间房。小鱼将废弃烟盒中的锡皮纸撕成一小条,对着镜子仔细地贴在门牙上,然后一颗颗用力摁紧。弄好后,嘴里仿佛嵌着两排闪亮的银牙齿。
小鱼的哥哥戴一副近视眼镜,伏在桌子上装晶体管收音机。小鱼悄悄走近哥哥身旁,撞撞他。哥哥推推眼镜,不解地看看小鱼,小鱼却突然将牙一龇,吓了哥哥一跳。
小鱼龇着银牙说,你已经装了一个收音机,怎么又装一个?小鱼的哥哥有些不耐烦,说,关你屁事,站开站开。
小鱼又跑到楼下厨房里,龇着银牙齿去吓她妈妈,把妈妈也吓了一跳。小鱼看着正在搅鸡蛋肉泥的妈妈,高兴地说,哈,肉饼子蒸鸡蛋,我最喜欢吃!
晚饭前,爸爸要小鱼扫地,说,细妹子要学着勤快些,莫一天到晚尽玩。小鱼有些不情愿,不过还是拿起了扫帚,先扫父母的房间。又听见爸爸在书房里说,门角弯里也要扫干净啊。小鱼便去扫门角弯,一看,里面躺着一枚五分钱硬币,亮晶晶的。小鱼捡起来,意外地大叫,爸爸,地上有五分钱!
爸爸慢吞吞地走过来,说,小孩子勤快,就会有好结果。这钱就给你吧。小鱼这才似乎明白,五分钱是爸爸故意丢在门角弯里的。她麻利地一屁股从楼梯木扶栏上滑下,出门买紫苏梅子姜去了。
小鱼的哥哥仍在房间里装收音机,桌上散乱着零件。烙铁与松香接触的瞬间,刺啦一声冒出青烟。他小心焊接好最后一个零件,屏息调试。喇叭里突然发出刺耳的交流声。
小鱼的哥哥赶紧戴上耳机,再慢慢调。耳机里终于有沙哑的歌声,且渐渐清晰: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,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。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,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……
房间里有两张床。小鱼是浅红色碎花床单,哥哥是浅蓝色格子床单。
安沙一只手将书包顶在头上,一只手滚着铁环回家。铁环在小巷的麻石路面上跳跃着前进,发出清脆的声音。夕阳把安沙滚着铁环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。
他们家租住在一条叫倒脱靴的小巷子里,也是栋老公馆。大门上方横嵌一块花岗石,刻着“心远草堂”四个清秀的字。
进大门,院子里左右各种了一棵玉兰花树。每年四五月份,便开满碗盏大小的白色花朵。
安沙一家四口人,爸爸母亲,姐姐跟他,只租了一间房子。好在房子还算大。妈妈在中间摆了个大衣柜做隔断,再拉上一张大布帘,权且成了一明一暗两间房。爸妈住里面,安沙与姐姐住外面。一张双层床,姐姐睡上铺,安沙睡下铺。一张小书桌也是两个人共用。
安沙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《秦琼卖马》,将它放在一个竹书架上。这是他用十五条快吐丝的蚕跟同学换的。这些蚕身上都有些泛亮了,安沙有些不舍得。但他的理想是要积一百本小人书,他已经积了十多本了。其中有《三打白骨精》,有《铁道游击队》,还有《羊城暗哨》。
安沙会养蚕,他用蚕换了不少东西。蚕子装在两只鞋盒内。安沙揭开戳满出气孔的盖子,细心地给蚕子换桑叶。然后从床铺底下搬出一个小簸箕,底下的桑叶被一方小手帕盖着。安沙含一口水,噗地喷在上面,保湿。
前头院子里除了正房之外,还有一间厨房、一间杂屋,以及一个狭窄的楼梯间,房顶上是个别致的晒楼。隔院临街,面积大约二十平方米吧,有红砖砌就的栏杆,伸手可触及院子里玉兰花树的枝叶。
安沙喜欢带同班同学老武鳖到晒楼上去玩。两个人尤其喜欢爬上砖栏,沿着屋脊行走,很惊险,也很刺激。
安沙的姐姐则在阳台上折了几朵刚刚破绽的花苞,然后下楼,插在家里一只通体深褐、貌似黑陶的短颈圆肚花瓶内。不到半天,硕大如饭碗的花便洁白地盛开了,满屋子的幽香。
安沙的姐姐跟正在收拾屋子的妈妈说,玉兰花配上这只花瓶真好看。妈妈说,这花瓶还是你祖父在日本留学时带回来的,几十年了。后来送给你爸跟我做结婚礼物。
安沙的姐姐说,难怪。又自语道,可惜玉兰花开得快,谢得也快。
妈妈若有所思,说,花瓶也容易摔碎啊,要小心。
(节选自2023年第3期《芙蓉》中篇小说《小鱼和安沙》)
王平,长沙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著有小说集《雨打风吹去》《倒脱靴故事》《王平小说》(甲种本/乙种本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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